第61章

◎不好生守着,难不成叫她夜里跑去别人床上。◎

引他们进村的大娘姓赵, 路上经她介绍,他们才知晓这座山名为蛟背山,传闻山脊为渡劫失败的蛟妖骨头所化。

这山在池隐城西边, 几十年前还坐落着好几处村庄,但自从闹出山鬼害人的传闻, 人烟越发稀少。

如今, 仅山腰处的蛟背村还有十几家住户。

赵大娘家在村东头,一路过来大多房屋都荒芜成了废墟。大娘在前头推开院门, 土墙屋里就跑出个男孩儿。

五六岁,打汗衫底下露出藕节似的圆滚滚的胳膊。脖上挂了条长命锁,在太阳底下光锃锃的,很显眼。

“奶奶!”虎头虎脑的小孩儿跑出来,笑嘻嘻的。他一跑, 院角里拴着的大黑狗也跟着吠叫。

“站那儿!”赵大娘忽道,“与你说过多少回了, 见着人了该怎么办?”

小孩儿顿停在院子中间,一声不吭。

赵大娘又道:“上回才教过你,怎的又忘干净了?”

“奶奶,我没忘。”小孩儿嗫嚅着,遂从怀里掏出枚桃木珠子, 往她身上砸去。

他的劲儿不大, 桃木珠子打在粗布衣衫上,最后掉落在地。

“要是再忘了, 仔细脑袋!”赵大娘捡起桃木珠, 在衣摆处擦了两道, 神情缓和, “柱子, 快去泡几杯茶水,这几位是从山下来的仙家。”

柱子连连点头,转身就跑。

扭头的工夫,虞沛看见他脚脖子、手腕上都系着驱邪用的桃木珠。应是戴的时间久了,磨得有些发亮。

还有腰上,也坠着几道平安符。

“现在最叫老身挂心的,就是我家柱子。”赵大娘叹气,“就怕那山鬼害他。”

虞沛听出她话里的意思:“那山鬼专对付小孩儿?”

赵大娘点头:“这事儿还得从几十年前说起。”

几人进了屋坐下,她又去洗了些葡萄。

“自家种的葡萄,仙家别嫌弃——这山鬼闹事,已经是五十多年前了。那会儿我还没柱子大,刚记事。”

她指了下装葡萄的木碟。

“我记得最开始没闹出过什么大事,顶多像这样的木碟儿,没谁碰,就自个儿往地上摔。还有那墙上,无缘无故多些爪印。”

陆照礼说:“山中多精怪,也时常冲人类开些玩笑。”

赵大娘:“刚开始咱们也以为是那些精怪捣乱,但隔几天就要闹上一回,又撞上几桩白事,坟前摆的吃食放一晚就不知被谁摸走了——老祖宗的东西,一般人哪敢拿。村里人请了先生来看,却没瞧出什么名堂。”

陆照礼眉头紧蹙:“若是这般,那闹事的东西多半刚去世不久,鬼息不足。要任其吸人精魄,至多半年便会成了厉鬼。”

赵大娘跟着点头。

“山鬼头回害人,差不多就是在半年后。

“我们村南边儿落了几座坟,有娃娃不懂事的,专挑夜里跑坟场去耍。

“我记得那会儿刚过完年,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娃娃去坟场里玩,不知爬上了哪家祖宗的坟头。打坟头跳下去后,先是戳伤了手,再往后就一病不起了。后来他家里人请老先生来看,说是那老祖宗弄伤了他的手,算作小惩小戒,可魇症却是因为其他恶鬼。到最后那孩子也没治好,就连老先生也跟着送了命。”

这时,柱子端着盘茶水来了。他走得急,腕上的桃木珠子撞出连串脆响。

“奶奶!您是不是又在讲鬼故事了?”他声音也脆,“我也想听!”

“小孩子家家的凑个什么热闹!”赵大娘伸手把他脸上的干泥巴抹净了, “到后院玩儿去。”

“噢……”柱子应了,转身时悄悄瞥了眼虞沛他们,眼底是藏不住的艳羡。

怎么都跟仙人似的。

烛玉恰好与他对上视线,眉一挑,招手。

“小孩儿,过来。”

柱子眼睛一亮,却是先看向赵大娘。

赵大娘拍了下他的背:“仙家叫你去便去。”

柱子蹦蹦跳跳地跑至烛玉面前。

烛玉捏住他的腕,指腹搭在桃木珠上。

“这串珠是谁做给你的?”

柱子乖乖应了:“奶奶托人请山下仙家打的,说是能把鬼吓跑!”

“长命锁也是?”

“嗯嗯!”

坑蒙拐骗的东西,赚这黑心钱也不怕天打雷劈。

烛玉面上未显,他收回手,大喇喇坐着:“喜欢这些东西?”

柱子连连点头:“可好看!”

村里其他小孩儿都没有呢。

“喜欢便戴着。”

烛玉从怀里取出一枚铜钱,拇指一压,那铜钱便在空中翻转出铜黄的虚影,最后又稳稳落在他手中。

柱子目不转睛地盯着,跟看什么稀奇似的。

“这东西喜不喜欢?”烛玉问。

柱子这回犹豫一阵,才小幅度地点了下头。

“那便送你了。”烛玉将那枚铜钱压在他掌心,“去拿根红绳串了系脖子上,正好配你那长命锁。”

柱子不敢合掌,看向他奶奶。

知晓仙家的东西定然不简单,赵大娘倏地起身。

“多谢仙人。”她着急忙慌地从兜里掏钱,“也不知要多少银两,老身暂且只有这些,要是不够,我再想办法。”

“送出去的东西何来要钱的道理。”烛玉稍顿,“况且拿了钱买,这东西可就不灵了。”

听见后半句话,赵大娘停了手。

“可这……这怎么好意思,老身……”

烛玉:“有何不好意思,拿这枚铜钱也更方便除了那东西。”

“那便多谢仙家了,多谢仙家!”赵大娘又拍了下孙孙儿的背,“柱子,还不快说谢谢!”

柱子尚还糊里糊涂的,不知发生了什么。但他能瞧得出奶奶有多高兴,便抬起红扑扑的脸蛋。

“谢谢仙人哥哥。”

赵大娘还记着烛玉的话,忙去房里找了条红绳,系上铜钱给柱子戴着了。

等柱子走了,她才继续往下道:“几位仙家有所不知,那恶鬼不碰襁褓里的娃娃,大了也不杀,唯有那不上不下、五六岁的娃娃,不知被害了多少去了。”

“五六岁?”虞沛不解,“为何?凶鬼杀人也要挑年岁吗?”

这倒是闻所未闻。

“这事儿也没人能弄清,山下那些道人现如今都不敢往山上跑了。”

虞沛又道:“那从坟上蹦下来的小孩儿,估摸着也不是被恶鬼亲手杀死,而是受鬼息影响——不知道有没有人亲眼看见过那恶鬼?”

“这……”赵大娘仔细想了遭,忽抬头,“好似是从五年前开始。我们村东边有口井,那年有个小孩儿去挑水,走累了便坐井旁边歇着,突然听见有人喊救命。又是大白天的,他也不怕,找了半天,发觉那声音是打井里头传出来的。结果一探头,就在井里看见了鬼影,说是披头散发,还是个女人。”

虞沛:“那小孩儿没事?”

赵大娘回忆着说:“我记得他当时没被鬼找上,回来还能糊里糊涂地说话。不过只过了一晚,就被人发现冻死在外头了——后来又接连走了几个小孩儿,村里人害怕,能走的就都走了。剩下的要么是家里没什么小孩儿的住户——像之前那王屠户,要么就是没那条件,搬不走的。”

虞沛转眸看向烛玉他们。

山鬼的牙齿一般藏在身亡处。

而现下听赵大娘的话,那鬼多半死在井里。

烛玉会意,追问:“不知那口井在哪儿?”

“早封了。请了好几个先生都没封成,最后只能拿些桃花木将就挡着,这几年都没人去过。”赵大娘一顿,“您是想去瞧瞧?”

烛玉颔首以应。

“那口井藏得隐蔽,不好找,老身倒是可以带路,但今天恐怕不行。前些日子下了好几场大雨,去井口的路给堵了,村里正在疏路,今天恰好是最后一天。”

赵大娘细想了番。

“要不这样,等明儿一早,我就带几位仙家过去。”

烛玉没急着回答,而是问:“那恶鬼害人可看时候?”

“每月逢五。”赵大娘答得快,“前几个走的娃娃,都是在这些日子遇了害。”

也是因为这个,每个月到逢五的时候,她都格外小心。

“逢五……”虞沛细思。

今天是六月二十三,后天便逢五了。

还有明天一天。

“那好。”她应道,“明天就去井口瞧瞧。”-

下午,他们又在村里走了趟,却没什么收获。这村子虽然空荡、灵力稀薄,但鬼息并不重,也没有哪里不对劲。

到了夜里,赵大娘领着另一个拿烟杆的农户来了她家。

“几位仙家,我儿子儿媳都去了山下镇子做买卖,每月才回来一趟,家里正好有两间空屋子。他是住我隔壁的老许,一对儿女都在外头,也有几间空房。这附近没什么客栈,今晚还要委屈几位仙家。”

虞沛觉得没必要。

出门在外,随便打个地铺都行。

赵大娘却说什么都不肯,还说床铺都已经整理好了,就差住进去了。

几人只能答应。

但两家凑起来也仅四间空房,需有两人住在一起。

陆照礼主动道:“仲屿,不妨我俩同住。”

沈仲屿应好。

哪些人同住好解决,去何家住却成了问题。

起先是陆照礼说:“至于去何处地方住倒好安排,咱们三个住一家,姜道友和虞道友另住一家,可行?”

几人都应了好,烛玉却陡然道:“不行。”

陆照礼不解:“烛道友,怎么了?”

“我跟她住一处。”烛玉抬手揪过虞沛,拉至自己身旁,“你们几个去另一处。”

莫名被揪住衣领的虞沛:???

有人率先替她问出了口——沈仲屿习惯性地弯着眉眼,脸上却没多大笑意:“烛道友,如此安排似乎有些不妥。”

“为何不妥?”烛玉直迎上他的视线,手里则揪着虞沛不让她跑,“这几人当中,我仅与她相熟。”

不好生守着,难不成叫她夜里跑别人床上去。

作者有话说:

马上八月了,我努力日六日万!

第62章

◎屋顶都差点撞破了!◎

虞沛瘫在床上, 眼神空洞。

刚才的局面实在太过混乱,以至于她到现在都没理清烛玉他们在闹什么。

只记得烛玉和沈师兄莫名其妙地开始争论,两人分明在说说笑笑, 却连小柱子都听得出他俩话里的火药味,凑在身旁问他们要不要喝水消消火。

陆照礼也一个劲儿地问烛玉为何要跟她待一块儿——依着同门同宗的理, 她应当与姜鸢或是沈仲屿同住一屋才对。

沈仲屿就跟着来了句:“照礼的话确然有理。既然如此, 不若烛道友与照礼住一起,也好照料姜师妹;我带着虞师妹去许老伯家。”

烛玉朗笑:“左一个既然右一个如此, 也不知沈道友师从何处,能学得如此胡言乱语,也算是大造化。”

沈仲屿只当没听见他的嘲弄,也一副笑模样:“烛道友客气,只是想着我认识虞师妹在先, 又为她师兄,于情于理合该照应她。”

烛玉终于变了脸色, 斜过戾眼道:“认识在先?”

怕他说漏嘴,虞沛突然截过话茬:“又不是睡一张床上,出门在外能有地方睡就不错了,哪有那么多讲究——我跟姜师姐去许老伯家,你们仨睡这儿, 就这么定了——姜师姐, 我们走。”

话落,再不管他们是何表情, 拽着姜鸢就走了-

目下,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小半个时辰, 都没弄明白烛玉的用意。

莫非是睡不惯, 所以想找个相熟的人陪在身边?

也有可能。

他出门游历的时间不算多, 到了这陌生的环境,想有个相熟的人在身边也正常。

但沈师兄跟他闹什么啊。

且并非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模样,而像是真在跟他较劲。

可沈师兄那样好脾气的人,也会与人较这些劲吗?

她把被子一拉,盖住了半边脸。

看来御灵宗真的把同门情谊看得很重。

她正迷迷糊糊地想着,系统的声音忽然在耳边炸响——

“小殿下!您怎么还睡得着的呀!”

虞沛的睡意一下没了。

她倏地睁眼,坐起身。

“怎么了怎么了?”

她当然睡得着啊。

山间夜里凉快,这被子也晒得暖和又蓬松。

好舒服的。

“现在剧情全乱套了!”怕她不够重视,系统将字咬得重,“全!乱!套!了!”

虞沛默不作声。

好像是乱了不少。

在原本的剧情里,姜鸢根本没来蛟背山,而是跟闻云鹤一起擦边进了前二十名。

除了他俩,女二和闻守庭也都被分去了最后一组,去的好像是什么地下墓穴,拿了把钥匙啥的。

“那是千机匙。”系统提醒。

哦!

对,千机匙。

是把能打开大多数结界界门的绝世宝器。

系统:“按剧情,您现在应该待在阴冷可怖的千年古墓里头,想尽办法拿到那把钥匙,再去云涟山尝试偷走宿盏的心脏。”

而不是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睡大觉!

睡大觉也就算了,试炼的时候女主被她激出了潜力,男主也不甘落于人后,结果俩人一个到了第一组,一个到了第二组。

这还能往下走剧情吗?

虞沛:“但也没全乱套吧。”

“还有哪里没乱?”

虞沛一本正经道:“至少闻守庭还在阴冷可怖的千年古墓里面啊。”

系统:“……”

真替闻守庭谢谢她啊。

“小殿下,您也要万分小心。”它的语气严肃不少。

虞沛:“怎么说?”

“按原本的剧情,您应该去古墓。那里的确危险,但任务难度并不高。而被分到蛟背山第一组的五人……”系统稍顿,“最后没有一个能活下来。”

虞沛抬眸,视线落在黑漆漆的窗口。

因为和原书里的女二同名同姓,她在穿越前把《病弱》这本小说看过两三遍。

穿书后的头两年,她力气太小不能写字,就只能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忆着书里的重要情节。

等到可以握笔了,才在本子上记下了所有能记住的剧情,以免忘记。

不过也只记得关键剧情,至于其他细枝末节的东西,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。

自然也就不记得蛟背山的剧情。

她问:“是蛟背山的山鬼太过凶险,还是遇着了什么其他危险?”

她记得系统之前说过,如果她认真做任务,偶尔会提供一些关键剧情的剧透服务。

“这就不清楚了,不过您现在已经积攒了84点攻击值。每50点攻击值可兑换一次剧透服务,请小殿下自行选择是否需要。”

虞沛想了想,点头应好。

随即就有几段字浮现在她的脑海中——

【古墓一行让闻云鹤遭了不少罪,千机匙的丢失更令他心烦意乱。就在他思索着该如何向祖晔道君认错时,却陡然听闻了另一事——

去往蛟背山的五名弟子竟尽数惨死,这五人在新生里皆是佼佼者,尤其是那叫陆照礼的,刚入学宫就名声大噪。

聊起陆照礼,给闻云鹤带消息的那弟子不住叹息:“实在死得太惨,听说尸首都不全,身上全是爪印。可惜了,实在太可惜!提到千光剑派,除了鬼界那位,大家能想到的就只有他。咱们都指望着他能以人族身份与鬼界一争高下,不想竟死得如此狼狈。”

也正是这事占去祖晔道君不少心神,一时忘了过问他千机匙的下落,给了他追查的时机。】

爪印。

虞沛的视线顿在那俩字上。

她记得白天赵大娘说过,山鬼刚开始作乱时,就会在墙上发现爪印。

那陆照礼身上的伤,会不会也出自山鬼?

她正琢磨着这事,就听见系统说:“这事儿暂且不提,小殿下,现在最重要的是互动值!自打上回去了石阁,您的互动值就一直停滞不前了,这么久了才涨了五点不到!”

虞沛试探着问:“很急吗?”

“当然急!”系统说,“之前您不是天天跟那毛团子聊天吗,怎么这段时间连复影镜都不往外拿了,蚂蚁再小也是肉嘛。”

听它提起毛团子,虞沛又想到了那天与尺殊相斗的影子。

那黑影高大,若论体型,都跟银阑差不多了。

她没急着回答系统,而是从储物囊里翻出本破旧的书。

“这是我前两天在学宫藏书阁里找到的,上面记了些关于宿盏的事。”

系统:“您查他做什么?”

“知己知彼嘛,谁叫原书里没多少关于他的信息。”虞沛翻开一页,手指游移在纸面上,“按这书上记的,他出生时间不详,亦不清楚其来处。这页还特地记载了他在云涟山一役中残杀过的修士名姓。”

这也恰恰印证了《病弱》里的说法,宿盏就是个毫无怜悯心的怪物。

系统:“可您不是说,那日见到的宿盏看起来纯情得很吗?”

“我当时也觉得奇怪,然后就找到了这个——”虞沛又翻一页,“这本书里还提到了云涟山的结界。按书里的说法,虽然宿盏是主动把心脏留在了云涟山,但十二位道君为了防止他拿回心脏,花了很长时间布下结界。结界锁山,唯有人类才能带走心脏,且人类和心脏都会在通过结界时受到重创。”

可能心脏受伤对宿盏来说不算什么,但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牵掣办法了。

系统明白了她的意思:“小殿下是怀疑宿盏还有那颗毛团子都在利用您?”

虞沛点头:“毕竟除了我,也没有其他人类去过石阁。”

系统沉默片刻,说:“虽然有可能是这样,但是互动值对您来说很重要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虞沛把那本书放了回去,拿出复影镜,“暂且先用复影镜,能攒多少是攒多少吧。至于宿盏,随他怎么哄骗,我也不会把毛团带出石阁。”

只不过心底多少有点不快罢了。

她按了下镜柄上的红玉,镜面的图像逐渐扭曲变形。

看见镜面上浮现出毛团的身影,虞沛怔住。

这么多天没找它了,它怎么还是像之前那样呆在镜子面前?

要是为了哄骗她好带它离开石阁,不免也太有耐心了。

镜子里的毛团儿也看见了她。

它先是不敢置信地眨了下圆滚滚的眼睛,然后止不住地蹦跶起来,似乎这将近半月的等待都算不得什么。

“咕叽咕叽!”

哪怕先前亲眼看见它变形扭曲,虞沛仍旧难以把它跟那高大黑影联系在一块儿。

没等它蹦两下,她就发现了这傻团子的异常——它头顶上的黑色小花还完好无损,可小花旁边却鼓起个大包,像是肿了。

她原本都做好了公事公办的打算,但瞥见那大包,还是下意识地顺口问了句:“你这里——脑袋上面——怎么了?”

毛团儿顿住,扭捏了两下身子,毛发间泛出可疑的淡色红晕。

“啾……”

她好关心它呀……

虞沛:“……”

它是不是误解什么了。

扭捏了一阵,毛团儿化出两条柔软的触手。

它先是蹦跶两下,然后抬起触手指指头上的小花,又指指屋顶。

“洼!咕噜咕噜,轰!”乱七八糟地说了阵,它歪过身子,使大包所在的地方对准屋顶,又开始乱蹦。

蹦完后,它虚捂住大包,瞧着好不可怜。

看它重复了好几遍,虞沛才勉强理清它的意思。

“你是说,跳得太狠,头撞屋顶上了。怕把花弄坏,所以只能歪着身子跳,这才把那儿撞出个大包?”

毛团儿兴奋地挥舞起触手。

“叽!”

沛沛果然是最懂它的!

虞沛还是糊里糊涂的:“那你干嘛跳得那么狠,这么大个包,脑袋撞得不疼吗?”

毛团儿便开始像幼犬那样哼哼唧唧起来。

谁知道主人昨天晚上遇着什么事了,竟让它跳了一晚上。

整整一晚!

一下比一下跳得狠。

屋顶都差点撞破了!

作者有话说:

今天是两更

第63章 (二更)

◎“你在抽什么风。”◎

但毛团儿没法跟虞沛解释。

它可怜巴巴地凑近镜子, 试探着用前额抵靠住镜面,想让她像以前那样摸摸它。

“嗷嗷!”可疼了。

偏偏往屋顶上撞的时候不觉得,心里还很开心。

奇怪得很。

虞沛却一动不动。

过了半天也没等到回音, 毛团儿蔫蔫儿地缩了回去,唯有附足还搭在镜子上。

“叽……”它不招她喜欢了吗?

是不是因为头上长了大包, 不好看了?

可马上就会好的!

对上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, 虞沛捏了下掌心。

不得不说,这毛团子的确很可爱。

系统提醒:“殿下小心, 是苦肉计!”

虞沛抿紧唇。

不错。

肯定是苦肉计。

不然它缘何能撞出那么大个包。

她得再坚定些。

于是她道:“就这样待一会儿吧,今天不想做其他的。”

屋里昏暗,毛团儿看见她没什么表情的脸,也终于察觉到她的疏远。

它蔫哒哒地收回触手,不挨着镜子了。

半晌, 它忽然想起什么,蹦到石阁角落, 费力拖过给那枝野茉莉搭建的铁房子。

确保她能看见铁房子后,它跳至歪房子旁边。

毛团儿鼓起面颊,使劲冲铁房子吹着风。

有铁皮作挡,里头的花纹丝不动。

它拍拍铁皮,含糊着说:“洼……洼……”

意思是有小房子挡着, 那枝花就不怕被人弄坏了。

系统及时出声:“殿下小心!别被它骗了。”

虞沛咬牙。

她知道。

可是、可是……

她没作声, 毛团又从角落里拖出个铁皮生揉出来的铁球。

它把铁球推到小房子底下,和那枝野茉莉紧紧挨在一块儿。

“洼!”它抬起柔软的附足, 指了下花, 再指向虞沛。

又戳了戳那颗铁球, 指指自己。

随后, 它小心推动着铁球, 使其挨近那枝小花。

做完这些,它才转过身,一眨不眨地盯着虞沛。

那双滚圆的眼睛又大又亮,却因为委屈而泛着微微的水红。不仅如此,它还使劲儿攥着两边的毛,不叫自己哭出来。

系统:“殿下小心——小心一点摸摸它也没事吧?”

这毛团子也太会招人怜爱了喂!

虞沛:?

这就叛变了?

系统词言义正:“要是太抗拒它了,很有可能会被宿盏察觉的。”

“嗯。”虞沛在心里应它。

她清楚这点,刚才也是想试试这小毛团子会不会暴露些什么。

但不知道是它太会隐藏,还是真傻,竟没看出半点端倪。

她伸出一手,指腹贴在镜面上。

“屋里灯太暗了,方才没大看清。”

毛团儿的泪珠子就这么滚了下来。

它还以为招她讨厌了。

“呜……”它跳近两步,温顺地贴上她的手指,自个儿蹭了蹭,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呼噜声。

虞沛隔着镜子摸了下它头上的包。

一碰,小毛团就轻轻发抖,却贴得更紧,生怕她把手挪开似的。

“头上很疼?”她问。

泪水洇湿了茸毛,小毛团甩甩脑袋,挤出声哼哼。

现在一点也不疼了!

怕她不信,它把镜子往下一压,使她看见屋顶。

原本平整坚硬的屋顶竟然被砸出了个黑漆漆的坑。

毛团儿又把镜子竖了起来,兴奋地摇着尾巴。

“嗷!”屋顶比它伤得重!

它一副求夸的表情,尾巴也摇得飞快,几乎只见虚影。

虞沛觉得尺殊要是在这儿,兴许得把镜子砸了。

这么狗里狗气的毛茸茸,谁能信它是宿盏的心脏?

她和毛团儿玩了会儿,直到屋里黑得彻底看不见了,才关了复影镜。

收好镜子后,虞沛往床上一躺便阖了眼。

但仅一瞬,她就又抬起眼睫,不过视线涣散,没什么精神气。

她推开被褥,在空中仔细嗅闻着。

视线移至房门,她一顿,趿拉着鞋就往外走。

推门,门外静立着一道高大身影,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。

虞沛轻轻嗅着,仿佛在确定着什么。

然后,她往前一扑。

对面的人稳稳接住她,将她抱了个满怀。

拥她入怀后,烛玉抬手揉了把她的后脑勺,低声道:“先前不就说过睡在同一屋,偏不答应。”

***

第二天下午,赵大娘终于接到信儿,说是去水井的路通好了。

怕出什么意外,沈仲屿和陆照礼留在赵大娘家里守着村子,虞沛他们三个则跟着赵大娘去找井。

走了小半时辰,赵大娘绕过一段稀烂的泥路,指着远处说:“就快到了。那口井现在荒了,周围全是草。仙家们小心,当心有蛇。”

话落,身旁的丛林忽扫过阵阴风,鬼息浓厚。

烛玉与虞沛对视一眼,前者脚步一移就追了上去。

他眨眼就没了影儿,赵大娘忙问:“仙家,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

虞沛宽慰道:“大娘放心,他就去瞧一眼,不打紧——咱们先去看看那口井吧。”

赵大娘犹疑着点头。

她拿棍子扫断几簇灌丛,忙活好一阵,终于扒拉出一口石井。

那井上盖着桃木板子,时间久了,上面生了霉斑,井沿也爬满苔藓。

赵大娘丢了棍子就往旁躲:“这桃木是一个先生叫砍的,先前也盖过两回,结果不到一晚桃木就烂得干净。直等第三回 ,才勉强压住井口。”

虞沛看向姜鸢:“姜师姐,这井里似有鬼息溢出。”

姜鸢颔首:“比起村里,井底的鬼息更重。”

赵大娘听了,更不敢靠近。

“仙、仙家……莫不是有鬼?”

虞沛问她:“大娘,这井里除了先前跳井的小孩儿,可还死过什么人?”

“这……我印象里好像没有。”赵大娘仔细回忆着,“但小时候家里大人不让我们靠近这井,说是不干净——仙家您要想打听,村里的老铁匠说不定能知道,他算是我们村里最年长的老前辈了。”

虞沛点头,与姜鸢对视一眼,随即合力推开了那厚重的桃木盖。

鬼息再不受阻拦,冲天而上。

赵大娘虽感觉不到,却忽觉心闷气短,脚底生凉。

她忍不住哆嗦道:“两位仙家,是不是……有什么东西?”

“您放心,只是炁不对,不会有什么危险。”虞沛扶在井口边沿,朝里望去。

这口井不浅,井底昏昏暗暗,隐约瞧见稀疏的草。

“井水早干了。”赵大娘道,“村里人忌讳这个,想法子断了井水。但听别人说,夜里打这儿走还能听见往外冒水的声音。”

“井里怕是藏了些东西。”虞沛往里探去股灵力,确定安全后,才抬眸看向姜鸢,“姜师姐,你在这儿守着大娘,我下去看看,说不定那山鬼的牙齿就在里头。”

姜鸢不大赞同:“这井底很危险。”

“没事,那东西不在,里头也没什么危险。”虞沛说着,伸手拽了下井绳。

绳子很结实,哪怕年岁久了,也不见腐烂。

姜鸢担忧她,但也分得清轻重缓急。

她眉作轻拧,道:“师妹,小心。”

虞沛点点头,抓紧了井绳小心往下探去。

越往下,周身就越发阴冷,寒意入骨。

光线逐渐昏暗,她屏住了呼吸,不多时,脚就挨着了地。

“师妹,”姜鸢的声音从上方传来,“下面怎么样?”

“没什么异样。”虞沛应道。

在外面时她们还能感受到浓厚的鬼息,可奇怪,这井底却没什么。

只阴森得很。

她蹲下身,正摸黑搜寻着山鬼的牙,就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啜泣。

虞沛浑身一僵,头皮陡然窜上麻意。

有人在哭。

还是在她身后。

低低的,难过到极致的啜泣,像动物的小爪子般挠着她的后颈。

不是鬼,她确信。

这井里没有丝毫鬼息。

也没有灵力。

她强忍住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寒,平复下心绪,这才运转起灵息,转身望去。

看清身后景象,虞沛又觉浑身僵冷。

那湿冷的井壁上,竟嵌着十几张石灰色的、模糊的脸。那些孩童的脸都如虫子般蠕动着,嘴巴一张一合,发出微弱的啜泣。

的确不是鬼。

而是人死前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记。

应当是那山鬼收集的。

上边,姜鸢又问:“师妹,怎么样?”

有一小会儿,虞沛一个字都蹦不出来。

将掌心掐出浅浅的红印儿了,她开口道:“我还在找。”

她尽量忽视掉那些低低的啜泣,躬身继续找着鬼牙。

但地底深处也无鬼息。

虞沛摸索一阵,忽在井底角落发现了布袋子的一角。

她掘开土,把那布袋子挖了出来。

她没多作逗留,拎着那潮湿的粗布袋子就出了井。

“虞师妹,如何?”姜鸢忙问。

“没找着牙,那鬼离世的地方应当不在这儿。”虞沛展开手,使她看见那布袋子,“但我找着了另一样东西。”-

回到赵大娘家后,虞沛才解开那袋子。

里面放着两绺头发,拿红绳绑在一起,另附一张腐烂的纸。

辨别许久,他们才勉强认出那是张婚契。

男方的名字已经烂到认不出了。

女方的名字尚还清晰可见。

“潘娘。”虞沛低声念出这名字,问赵大娘,“看这上面的时间,好像是六十多年前——大娘,您知道这人吗?”

赵大娘摇头:“村里老人大多不在了,可惜老铁匠下了山,不然他准知道。”

他们回来时顺便去了趟老铁匠家,但他家里人说他这些日子肚子不舒服,去了山下看郎中,得明天才回家。

恰巧这时,烛玉也匆匆赶回。

“遇着的不是那东西,只是抹散魂。”他道,“那东西藏得倒深。”

这之后,几人在村里问了个遍,却没一人知道“潘娘”是谁。

线索断得干净,只能等老铁匠回来-

夜里,在第三次想到那满是小孩儿脸的井壁后,虞沛彻底睡不着了。

翻来覆去间,她倒是想出了个查清潘娘来历的法子。

她抱着枕头出了门,本想找姜鸢商讨,可她屋里早没了动静,不知睡得多熟。

细思一番,她索性脚步一转,出了院门往旁走——去赵大娘家。

好在烛玉还没睡。

虞沛站在房前,刚敲两下,门就开了。

烛玉在里望着她,眼帘一垂,视线便落在了她怀里的枕头上。

虞沛将枕头抱得更紧,正琢磨着该怎么跟他解释,就听见他道:“怎的这么早?”

早?

早吗?

现下天都黑了啊。

可还没说话,烛玉就十分自然地牵住她的手,拉她进了房门。

虞沛懵了,但本着“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”的原则,她一时没出声儿。

直到她被拉到床上,身上盖了层厚厚被子,人还被他半拥住时,她终于忍不住开口:“烛玉。”

烛玉倏地睁眼,目露错愕。

虞沛默默移过眼神,在夜色中审视着他。

“你在抽什么风。”

第64章

◎好好待在蛟背山。◎

烛玉倏然坐起。

半截身影模糊不清。

虞沛腹诽, 她才一脸懵好不好,怎的他还一副活见鬼的表现。

有那么一小会儿,屋子里寂静无声, 连呼吸都清浅不可闻。

最后还是虞沛先开口:“所以你到底在干嘛,梦游?”

“不是, 我……”

烛玉竟觉浑身都僵透了, 死盯着前方没敢看她。

他的脑子里空白一片,咬着牙生挤出应答。

“我怕鬼。”

“怕鬼?”虞沛眨眨眼。

他打小胆子就大得不行, 竟然怕鬼?

“嗯,也不是怕鬼。”烛玉语无伦次,“就是今天去追那散魂的时候,看见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。倒并非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,不过有些不清醒, 方才看见你,以为是做梦——不是, 不是以为在做梦,只是——”

“烛玉,”虞沛打断他,慢吞吞坐起,一手撑在被子上靠近了去看他, “你别不是在不好意思。”

烛玉没应, 岔开话题问:“那你呢,深更半夜找我有什么事?”

找他也就罢了, 偏还抱着枕头。

“差点忘了正事!”虞沛想起什么, “你还记得我今天捡到的那个小布包吧?包里头留了两股头发, 就是那潘娘和她丈夫的。那头发上倒残留着恶鬼的鬼息, 我在想到时候万一查不清楚潘娘是谁, 不如拿着这两绺头发,用海妖的入魂术直接看看当年都发生过什么——你觉得怎么样?”

“不行。”烛玉斜过眼看她,“她如今已是恶鬼,入她的魂太过危险。等那老铁匠回来,向他打听也不迟。”

入魂术为海妖秘术。

若有人在海中溺亡,海妖便会用这法子进入亡者的记忆,好借助风浪将尸首送回亡者的故土。

但恶鬼与普通亡魂不同。

由于精神混乱,恶鬼的记忆极不稳定,破碎失常不说,如果被记忆中的亡者发现是外来闯入者,还会产生攻击行为,甚至很可能以自毁记忆的方式困住外来者。

虞沛:“总要做两手准备。要是从老铁匠那儿打听不到什么,再用入魂术怎么样?”

烛玉:“那便我去。”

“你去?”虞沛一笑,“可是万一被她的潜意识变成个小姑娘了该如何是好?”

出于对记忆的保护机制,亡者的潜意识一开始并不会攻击外来者,而是以修改记忆的方式接纳陌生人的存在。

常用入魂术的海妖私下里与他们说过,大多数亡魂都会将外来者默认为同性别的人。

烛玉忖度片刻,又道:“她夫君的头发也在里面,你要去可以,我跟你一起。”

往常他俩也会一起在外游历,虞沛便没多想,点头应好。

定了这事,两人又才迟缓意识到眼下的境况。

胳膊几乎挨在一块儿,但谁也没出声。

虞沛一动不动。

屋里黑漆漆的,什么也瞧不清,触觉却在死寂中变得越发清晰。

身旁少年的热度正缓慢透过衣衫,向她侵袭而来。渐渐地,她竟感觉右半边身子都要重了许多。

最后仍旧是虞沛打破沉默。

“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事儿。”借着摸后颈的工夫,她拉开了跟他的距离,“要没其他事,我就先走了。”

再一垂手,顺势把枕头捞进了怀里。

烛玉一言不发。

她便撑着被子起了身,打算下去。

夜里黑,怕把他踩了,她弓着身走得小心。

可刚跨过一半,烛玉忽然拉住她的胳膊。

他抓得很紧,掌心的热意不受阻拦地熨帖着她的腕。

虞沛还未回神,就已经被拉拽着跨坐在了他身上。

这回,另一只手也被他紧紧握住了,连带着枕头都被压在胳膊底下。

“都已经带着枕头了,再跑回去不麻烦么?”烛玉问。

“我本来是想去姜师姐那儿睡,但她已经睡着了,我才过来的。”虞沛侧了下手。

没挣动。

他握得很紧,不疼,可也不容挣脱。

烛玉仔细听着。

她和姜鸢认识没多久,按理说也没熟到这地步。

他想了想,忽问:“你白天说在井底发现了山鬼存留的印记——那些印记是什么?”

当时聊起这事时,周围有好几个村民,她便没细说,只提醒他们在捉到山鬼前别去井边乱逛。

“也没什么。”被他专注看着,虞沛默了一瞬,还是诚实应道,“井壁上嵌着些人脸,想来应是亡者遇害时的神态。”

她没提具体有多少张人脸,也没说可怖与否,但烛玉瞧出她的神情不算好看。

他松开手,转而搭在她的腰身两侧,然后朝身前一勾。

两人亲密地挨在一块儿,几乎头抵着头。

“沛沛,你不开心?”他问。

是疑问的语气,却仿佛在阐述万分笃定的事实。

虞沛迟疑片刻,最终还是说:“从那些脸来看,他们死的时候很痛苦。”

说实话,刚开始听见抽噎声时,她其实有些害怕。

可真正看见那些灰白色的脸后,她心底的惧意反而渐渐消失,换之以难受。

她总忍不住想,这些五六岁的小孩死时该有多痛苦,面容才会这般扭曲。

死了不说,临死时的恐惧还被那山鬼视作藏品,刻在井壁上。

烛玉低声宽慰道:“鬼魄行凶,只会越发控制不了杀欲。沛沛,我们一起尽力而为,再不叫她有杀人的机会,好么?”

他自是了解她的脾性,安慰的话见效很快。转眼间,虞沛就又恢复了精神气,定定道:“那是自然!若真是行凶的恶鬼,定然不会放跑她。”

心底的郁闷缓解许多,两人又就着山鬼的事聊了会儿天。

没说几句,虞沛忽然意识到他俩的动作未免太过亲密,她甚而能感受到他呼吸时的微弱起伏。

以前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,可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。

那会儿他还是个沉默内敛的软团子,把他当成枕头睡也是常有的事。

现在却大有不同。

虞沛没来由地想到前夜的吻。

她并非喜欢他,却不讨厌那个吻。

相反,还觉得挺有意思——

像是暮春的雨水洒下,轻轻柔柔的,可又沾着初夏的潮热。

“烛玉,”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,“前天的事你还记得吗?”

她问得隐晦,烛玉却立马想到那晚。

怎么可能记不得。

直到昨夜,他都还被乱七八糟的梦折磨得辗转反侧。

“不记得了。”托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了些,他故作镇定道。

“不记得了?”虞沛离近,双手抵在他肩上,“一点都不记得了吗?”

“那天不是答应过你,过了那晚,就将此事忘得干净么——你问这事做什么,别不是现在反悔了,要朝我讨个说法。”

“你在想什么啊,我能讨个什么说法?”虞沛没忍住笑,“不过是想再试一次,若你不记得,那就算——”

“再试?”烛玉陡然出声,嗓子似乎有点儿抖,“试什么?”

难不成没听懂?

虞沛往前缓倾去身子,一手仍搭在他肩上,另一手抬起。

她伸出食指,搭在他的下唇上。

温温热热的,还有些软。

“这个。”她轻轻一揉,又飞快收回。

热意一下子烧到了脸上。

“别闹我。”烛玉一把抓下她的手,呼吸渐重。

“怎么能是闹你?”虞沛没发觉他的异样,“不是你问我要试什么的吗?”

烛玉:“为何?你还好奇?”

“不是。”虞沛没心没肺地应道,“只是觉得好玩儿。”

烛玉只觉自己的心被她随意揉搓着,忽上忽下。

“那……”

“没关系。”虞沛只当他已经拒绝,手撑在他腹上便要起身,“不愿意也没事的,我就是随口一问,你别放在心上。”

“我何时说过不愿了。”烛玉拉回她,恼道。

“没说吗?”虞沛疑道,“你方才还说都不记得那晚的事了。”

“我那是——”烛玉陡然顿住,声音低了许多,“我没说过不愿。”

两人谁也不说话了。

虞沛瞧不清他的面容,自然也没发觉压抑在那晦暗面容里的情绪,涌动不止,仿佛下一瞬就会将她吞没。

片刻,烛玉倾下了身子,问她:“沛沛,要再试一次吗?”

虞沛的手搭在他肩上,顺势圈住了他的脖颈。

就在混乱的呼吸即将交错之际,她忽然唤道:“烛玉。”

“嗯。”烛玉应道,她还没碰着他,只是这么唤他一声,就已经有快感顺着脊柱沟爬上,挠得他又麻又痒。

“我……”

两人的唇已快挨着,烛玉屏住呼吸,喉结微滚,声音也跟着发紧:“怎么了?”

“好……困。”末字的尾音还没跳出喉咙,虞沛就双眼一闭,脑袋直直砸了下去。

肩上沉沉压来一颗脑袋,烛玉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,眼底甚而还余留着未褪的春情。

半晌,他才反应过来她又失去了意识。他放松了僵硬的肩颈,回抱住她,面容掩在她的肩颈处。

“真是……”

这时,他忽然瞥见一道淡淡的玉色光芒。

是他的玉简。

烛玉一臂抱住虞沛,另一手拿起玉简。

随着灵息注入,一行字浮现在玉简上。

——在何处。

烛玉没看名字,就知晓是谁。

十几年里与他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,这俩月里却动不动就找他。

除了银阑还能是谁。

他松了手指,不欲回复。

可对方似乎早已猜到他的反应,紧跟着又送来一条讯息。

——银弋是在学宫,还是与你一起?

烛玉扫了眼,哼笑一声。

管得倒多。

他摩挲着那块玉简,忽轻声问:“沛沛,想不想见你阿兄?”

怀里的人呼吸绵长。

烛玉:“若想见他,便应我一声。”

等了片刻,没有半点回音。

他便道:“刚巧,我也不愿见他。”

说完就送出三字——

不知道。

不过几息,他就收到了回信。

这回,对方连装都不愿装了。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里,瞧得出滔天怒火。

——好好待在蛟背山。

作者有话说:

还有一更

第65章 (二更)

◎潘娘◎

翌日清晨, 赵大娘带来了消息,说是老铁匠刚回村,这会儿正在屋里养神。

考虑到今日逢五, 只有虞沛跟着赵大娘去找老铁匠,其余人则分散去了村里各处, 以确保整个村子的安全。

找去老铁匠家时, 他正躺在院儿里的藤椅上打瞌睡,一柄拐杖随意丢在地上。

老人家年过古稀, 一嘴牙都落得不完整,呼吸时隐约能从白须间瞥见几颗碎牙。

“叔!”赵大娘上前,亲和道,“身子好些了吗?”

老铁匠慢悠悠抬起眼,拿浑浊的眼珠子盯她半晌, 然后笑呵呵道:“哦,吃了!吃了!”

他孙女走出来, 捡起掉在地上的拐杖说:“爷爷耳朵不大行了,赵大娘,您得大点儿声叫他。”

老铁匠在旁笑着应和:“是,是!刚买药回来。”

他孙女被逗得直乐。

半晌才停下,好奇看着虞沛:“大娘, 这个姐姐就是山下来的仙家?”

昨天她就听说了, 村里来了几位仙人,专为捉鬼来的。

赵大娘应是, 她便笑得露出一口白牙, 又蹦蹦跳跳地往屋里跑:“那你们坐, 我去泡茶来, 再去洗些新摘的果子, 可甜!我马上就来,马上!”

赵大娘在身后叫她:“诶,妮子!不用忙活,我们问两句就走。”

但人已经跑得没影了。

她只得转身,扯开嗓子对老铁匠说:“叔!问您件事儿!”

过了半晌,老铁匠才笑眯眯说:“哦!是赵妮儿啊,什么事?”

赵大娘和虞沛对视一眼,后者点点头,也跟着提声问道:“您认识潘娘吗?”

老铁匠看向她:“我没羊,你要不搬点儿别的东西走?”

“不是搬羊,”虞沛平心静气道,“是潘——娘——”

老铁匠笑眯眯点头,却没说一个字儿。

显然又没听清。

“虞仙长,您别急,我再来问。”说着,赵大娘深吸一口气,正准备扯开嗓子再问一遍。

“等会儿,老人家识字儿吗?”

一口气又咽了回去,赵大娘迟疑道:“好像认得,我记得以前他还在山下学堂教过几天书。”

虞沛直接从怀里取出那张婚契,指着上面清晰可见的“潘娘”二字。

“您——认——识——吗?”

老铁匠眯起眼睛盯着那几个字,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。

“潘娘……”他口齿不清道,“潘娘……记得,记得。”

虞沛忙道:“她是谁?”

“潘娘……多漂亮个娃娃。”老铁匠抬起浑黄的眼珠子,脸色渐白,“跳井死了。”

跳井死了?

可不应当啊。

那口井底下不仅没有山鬼的牙,更没有鬼息,顶多算是山鬼的巢穴之一。

虞沛追问:“您确定?”

可老铁匠像是想起什么似的,视线一下变得涣散。

摇晃的藤椅陡然停住,他慢慢吞吞地起身,拄着拐杖往屋里走。

他步履蹒跚,边走嘴里边念叨:“跳井死了……可惜,潘娘……可惜了,多漂亮个娃娃。”

赵大娘转身看虞沛:“虞仙长,要不要再追上去问问清楚?”

“不用了。”虞沛收好那张婚契,“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了。”

她来找老铁匠,除了想弄清楚潘娘是谁,更重要的是查清她的死因。

但既然他口中的潘娘死于跳井,那再继续追问也没什么用处。

毕竟潘娘绝不可能是因跳井而死。

从老铁匠家回去时,她俩中途碰上了王猎户。

他还是像前天那样孤身一人。

错身而过时,虞沛的视线落在他手上。

王猎户看着身子很硬朗,像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。但那双手却是皱皱巴巴的,长着老人斑的胳膊从高束袖管间伸出。

她顿了步,忽对他道:“您也住在这村里吗?”

王猎户眼珠一横,眼神如劈来的两道寒光。

“我们前天见过,就在村口——您还记得吗?”他没停下步子,虞沛就紧跟在他身边,“当时是我的一位同门与您搭话,不过您似乎没听见。”

赵大娘在旁看得直冒冷汗,好几次都想拽住她。

不过每回刚接近,就又被王猎户的一身煞气给逼退了。

只得婉转提醒:“虞、虞仙长,快到正午了,要不我们先回去吧。”

“不急。”虞沛看出她的焦灼,却仍在追问猎户,“不知道您在这儿住了多长时间,认不认识一个叫——”

“你到底要做什么?”王猎户止步,一把嗓子如在烫沙里滚过,嘶哑不堪,“别来烦我。”

抛下这么一句后,他便大步离开了。

赵大娘摸了把额上冷汗,急匆匆上前。

“虞仙长,虽然我们都不待见这人,可也没谁敢去招惹他。小心起见,您还是别和这人打交道。”

虞沛:“为什么不敢招惹?”

“他啊……”赵大娘将声音压了又压,“杀过人!”

“杀人?”虞沛怔住。

赵大娘连连点头:“不过官府没查出什么罪证,最后不了了之了。但这村里的人都清楚,他手上沾过人血。”

闻言,虞沛复又看向王猎户的背影。

走得很稳,一身肌肉很是结实。

“他老人家多大年纪了?”她突然问道。

“具体年岁我倒不清楚,不过他比我大,如今应当……”赵大娘仔细琢磨一番,“也是六十多了吧。”

“这样么……”虞沛喃喃。

王猎户已经走远了,背影模糊不清。

因着衣衫不合身,行动间裤腿总要往上冲一截。也因此,那灰黄的脚脖子上时不时就冒出一圈刺眼的红,像伤,更像是嵌在皮肤里的脚链子一样-

回到赵大娘家后,虞沛跟烛玉他们简单说了在老铁匠家调查到的信息。

听完后,陆照礼说:“那现在怎么办?这村子里只有老铁匠一人认识潘娘,他知道的若是假的,我们该去何处找她的死因?”

“倒还有一个办法。”虞沛不露声色地扫了眼烛玉,“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行。”

烛玉思索片刻,终道:“试试吧。”

虞沛便请赵大娘折下六根桃木枝,又从软布包里取出潘娘的九根头发,分三股将三根桃木枝绑死。另一边,烛玉也取了潘娘夫君的头发,捆在另外三根桃木枝上。

沈仲屿在旁看着,问:“虞师妹,这是打算做什么?”

“入魂。”

虞沛把桃木枝放在床上,拿枕头压着。

等烛玉也垫好了,她抬头看向沈仲屿他们。

“我和烛玉会进入潘娘的记忆里,但至多只能待一个半时辰。如果到时间了我和他还没醒,就必须取出桃枝,用灵息折断——必须是灵息,绝不能用手折断。”

沈仲屿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。

“此法听着凶险,还是我去为好。”

虞沛直言:“沈师兄放心,我和烛玉都算了解这术法。”

“可……”沈仲屿还想说什么,他俩就已经一内一外地躺在了床上。

他俩闭眼后,陆照礼终于忍不住道:“他俩是不是认识很久了,感觉做什么都默契得很。”

“是吗?”姜鸢轻拧了眉,“我并未看出。”

“可你瞧,这些天无论做何事,那烛道友总要随在虞道友身边,她一个眼神看过来,他便知晓她是渴了还是饿了。”陆照礼正色道,“还有这入魂术,我在千光剑派修习多年从未听过,他俩却刚好都会,甚是稀奇。”

他一一举着例,试图证明自己所言为真。沈仲屿陡然出声打断:“他们刚认识不久,应是巧合。”

“是么?”陆照礼看向床上已陷入沉睡的两人。

可在他看来,他俩间的熟稔作不了假-

头挨着枕头的瞬间,虞沛就陷入一片昏沉。

最后,她被一声刺耳的锣鼓响给惊醒。

喧闹声入耳,她身形一晃,渐渐睁眼。

眼前画面似是蒙上了层黄沙,色调昏暗、模糊,灰扑扑的。

她身上换了件粗布衣裳,正走在条窄路上,周围好些人面露大笑,挤着她往前走。

而她的右侧,正颠簸着一顶花轿子。

锣鼓喧天,那轿子里的人掀开帘儿,偷摸着往外瞧了几眼。

这一瞧,虞沛便恰好与她撞上视线。

是个极可爱的小姑娘,十多岁,脸上涂脂抹粉,却藏不住那份稚嫩气。她看着很紧张,一会儿摸簪子,一会儿遮脸。

与虞沛对上目光后,她将轿帘压在一边——压着轿帘的那根指头好像受了伤,胡乱缠着粗布。

她大方一笑:“你瞧着好面生,我没在村子里见过你——是外村来的吗?听我爹说,今儿个有好些外村人来吃酒。”

虞沛点头:“听说这里有人结亲,来凑热闹。”

“哦,外头的人凑热闹,这轿子里的人却紧张到话都快说不利索了。”她捶了下胸口,“快急死我了,也不知道还要颠簸多久,头都晕了。”

“我也不清楚。”虞沛顿了顿,忽道,“说来不好意思,虽来凑热闹,可还不知道你的名姓。”

“别不好意思,我也不知道你的咧。”

似是发觉有人在看自己,那新娘把轿帘落了半分,只露出红艳艳的嘴来。

“潘娘。”她笑吟吟道,“我叫潘娘。”

第66章

◎“什么名字?”◎

她就是潘娘?

虞沛还欲与她搭两句话, 旁边吹唢呐许是看见新娘子拉开了轿帘,忙挤过来,仰长脖子在她耳畔吹了几声。

唢呐声炸响, 虞沛躲了步,再看时潘娘已经放下了轿帘。

四周昏黄, 仿佛一件陈旧的古器, 唯有行在身旁的大红轿子鲜艳到刺眼。

隔着轿帘,虞沛听见潘娘在里面笑:“爹说成婚比扑蜻蜓好玩儿, 可我觉得像是在唱大戏,不过今天是我在台子上罢了。”

唢呐锣鼓声太过喧闹,她听得断断续续。偏偏所有人都使劲儿往轿子这边挤,挤得她越发心烦意乱。

虞沛偏过脑袋,本想与那些人讲讲道理, 却被吓了一吓。

正往她身旁挤来的这人,脸竟像是揉皱的宣纸, 面容模糊不清。

不光他,其他人也都一样。

分别在大笑、耍乐,五官却揉成一团。

那柄唢呐,也是直接戳进烂糊的一张脸里,不知怎么就发出了声儿。

“潘娘!潘娘!”突然有人在左旁的梧桐树下喊。

是个个高身瘦的青年, 手里举着一串九连环。同其他人一样, 他也是灰扑扑的,脸像被锤烂的肉, 辨不清是何模样。

隔着冲天的唢呐声, 他的清亮呼唤远远送来——

“潘娘, 这东西你还要吗?我打好了, 你要就拿去!”

“呀, 是他。”潘娘又掀开轿帘一角,许是笑得太过,口脂都晕开了些。

她在轿子里颠来颠去,头上的钗子也跟着晃。

“他是我们村里的铁匠,前些日子我托他拿些废铁帮我打串九连环,平日里没事儿可以玩。不过现在用不着了,爹说做了别人家的新妇,便不能像以前那样闹腾。”

她扯开嗓门儿清亮亮地说着,像是在跟虞沛搭话,又像是自言自语。

“潘娘——!潘娘——!”那青年高举起胳膊,挥舞着手里的铁环,“记得来找我拿!”

“当啷——”潘娘头上的铜钗在轿子的剧烈摇晃间坠落,磕着轿窗的铁边后掉入一片尘土间。

“等等,你钗子掉了。”虞沛想捡,可人太多,根本没法停住。

潘娘的笑声从前方传来:“掉就掉了吧,这钗子送你啦,你别嫌——哦,对了,劳烦你帮忙给铁匠哥哥说一声,那九连环做得漂亮,我以后再来取!”

虞沛仅顿了那么一步,就被拥挤的人群抛在后头。

唢呐锣鼓吹吹打打,远远儿地去了。

她垂下眸。

地面脚印杂乱,铜钗子半掩在尘土中。

在这黯淡无光的地方,这枝铜钗却亮得惊人,仿佛流光溢彩的珍宝。

她躬下身,指腹挨着钗子的瞬间,周身场景陡然发生变化。

像是被掐死了脖子,周遭的喧闹声瞬间消失。

轿子没了,人群散得干净。

天色也更黑、更暗。

——脚下已不是那条尘土飞扬的泥路,而是一个窄窄小小的院子。

院坝打得不平整,走起路有些硌脚。

这院子里,唯有前方的一扇窄窗亮着飘摇的烛火。

虞沛下意识朝那窗子前走去,身后随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,还有嬉笑怒骂的动静。

她转过去,恰好瞧见四五个人簇拥着新郎官进了院门。

那新郎显然喝大了,走路时踉踉跄跄,头发乱散,一条红带子缠在手上。

同样是红色,可他身上的红像蒙了层风沙,黯淡无光。

虞沛朝旁一躲,忽感觉身侧有气息迫近。

她偏头而望,在夜色里对上一双漆亮的凤眼。

“烛玉?”她快步走近,将他上下一扫,“从没见过你穿成这样。”

跟围着新郎的人差不多,他一身裋褐短打。因着身形高挑,倒显得清爽板正。

烛玉往土墙上一靠,双手环胸道:“怎么样,见着那潘娘了吗?”

“现下成婚的就是她,不过……”

“怎的?”

虞沛瞥过视线,犹豫道:“不过她的性子很好,很欢泼,也很可爱。”

恰应了老铁匠的话,是个很漂亮的姑娘。

且朝气蓬勃,像是招摇在春风里的一束花。

烛玉:“听你这么说,与她成婚的那个反倒更像是害人的鬼了。”

“那新郎?”虞沛转过去看那醉醺醺的男人。

这记忆里也有他的一部分,所以他的脸庞清晰可见。模样算得清俊,不过喝多了酒,额角鼓起的青筋有些吓人。

“嗯。”烛玉挑眉,眼底流泻出蔑然,“说话做事,没一处叫人看得起。”

虞沛正惊讶于他的评价,就听见旁边那些人开始起哄,急着把新郎往门里推。

新郎进去了,那几人却没走,推攘着挤在窄小的窗户前往里看。

还有一人往手上吐了唾沫,戳破窗子,凑得更近。

虞沛拧眉,心底莫名起了火气。

“有什么好看的?”她气冲冲上前,“还不快离远些!”

那几个朝她看来。

哪怕他们的脸都像是揉皱的纸般模糊不清,虞沛也依旧瞧出了怒意。

不过那怒火在看见她身后的烛玉后,压回了不少。

其中一个道:“你这女娃,吃了酒就乖乖儿回家去,在这打什么转。”

另一个胖点儿的轻哼:“咱几个跟新郎是好弟兄,又不闯进去,喜事上闹一闹再正常不过,要你们在这儿管什么闲事。”

虞沛的怒火半点没消。

就在这时,她听见屋里的潘娘道:“诶,外面有人。”

“是有人,我几个朋友。”那新郎语气温和,他应是将蜡烛拿在了手里,烛火从窄窗的左侧慢悠悠飘至中间。

“朋友?”潘娘没羞没恼,一把嗓子很是轻快,“能不能先让他们走远点儿?他们在外头,我有些不自在。”

新郎低低笑了:“他们不会闹得太过,放心。”

“可我不喜欢。”潘娘心直口快,“你先让他们走,再回屋里来。”

一时沉默。

许久才听得新郎道:“我都说了,他们是我朋友,不会闹得太过。”

这时,他的语气已因不耐而显得有些生硬。

“我也说了!”潘娘道,“我不喜欢,你——”

“啪——!”屋里传来阵脆响。

虞沛眉心一跳,想也没想就转过身,一脚踢开门。

身后的几人原还在笑新娘子脾气大得压压,转眼就见新屋的门被踹了。

他们登时冷了脸,几个男人相继上前:“你这混账丫头,闹事不——啊啊啊——!”

烛玉就近取了根房前打狗的竹条,横过抽在最前面那人的脸上。

竟打出条见骨的血口,疼得他满地打滚。

那几人怔了一怔,随即被酒意挑起更多怒火。

“混账东西,你干——别打,啊——!别打!”

他们被打得没地儿躲,虞沛则已踢开门进了屋。

那株朝气蓬勃的花,如今却蔫蔫儿地蜷躺在床上。

盖头歪斜,潘娘捂着脸一言不发,只身子在抖。

新郎的胸口剧烈起伏着,手还僵在半空,脸上似有歉疚。

但这份歉疚消失得很快,尤是在虞沛闯进后。

他拧眉望着闯入门的陌生人,说话时酒气飘散。

“你谁?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,还敢乱闯?!”

虞沛没理他,上前去看潘娘。

可刚走一步,就被新郎拿挑盖头的秤杆拦住了。

“哑巴还是聋子!没听见你爷说话?今儿个大喜的日子,我不找你麻烦,还不快滚出去!”

他拿秤杆去打她的肩,还没挨着,就被虞沛紧紧抓住了。

新郎重哼,意欲抽出秤杆。

秤杆却纹丝不动。

他脸色一变,怒道:“你这小混账,还真要较劲是不是?!”

虞沛也不看他,一直盯着潘娘。

她撑着床沿慢吞吞坐起身,盖头摇晃,露出小半脸颊。

还是泛着红。

却又浮着微肿的青紫。

那张红艳艳的嘴也不见丁点笑了,苦涩地抿着,隐见一点莹莹泪珠。

“真听不懂话?”新郎高抬起另一手,掌心对准了虞沛的脸,“说了让你——啊——!”

虞沛一手拧断了他的腕,又屈膝狠踢向他的腹部。

新郎吃痛,连连后退几步,捂着肚子呕出几大口酸水。

潘娘从头昏耳鸣中回神,看见他飞落在地。

她愣了愣,手背托起一角盖头。

烛火昏昏,将那小半脸庞映得暖黄。

她望着虞沛,好一阵,忽笑了。

“是你呀,怎么讨喜酒讨到新娘屋子来啦?”潘娘笑意柔和,“你有没有帮我把那句话带给铁匠?他总以为自己打的东西不够好,没法出师,可我觉得他比山下镇子铁匠的手艺还要精妙。”

虞沛张了口。

不等她出声,眼前忽一阵天旋地转。

虞沛倏地睁眼。

随即对上一双戾眸。

眸子眼白偏多,又因不见笑,凶相尽显。

此刻,这双眼眸的主人正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,另一手里攥着条长长的桃木枝子,眼也不眨地盯着她。

虞沛心一紧,入魂带来的昏沉劲儿一下褪得干干净净。

不是。

银阑?

他怎么会在这儿?!

她被突然出现的银阑惊得不轻,头皮过电一样发麻。

一声“阿兄”噎在喉咙里,却是银阑先开了口:“什么名字?”

虞沛:“啊?”

银阑语气沉沉:“我问你叫什么名字?”

虞沛瞧出他无意相认,便如实告知了名姓。

这时,银阑身后传出道声音:“阁下态度未免太过生硬,虞师妹是为了捉鬼才冒险用了入魂术,岂容得你大呼小叫。”

因着银阑身形太过高大,又弓着腰,将虞沛的视线遮去大半。她耐心听那人说完,才辨出这古板的腔调是陆照礼。

这时,陆照礼也恰好走至床畔。

“虞道友,你身体如何,有没有受伤?”他瞥了眼银阑,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惧是怒,“这妖非说你遇着了麻烦,须得赶快唤醒,拦都拦不住。”

“我……没事。”

虞沛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。

银阑说得不错,刚刚的情况的确有些麻烦。

按道理,她入魂后不能攻击魂主,否则很有可能被反噬。若遭反噬,须得费一番功夫才能离开。

想来银阑应是看出她的异常了,才强行唤醒她。

可她就是看不惯那新郎。

她耸了下鼻子,发现银阑还托着她的后颈,以免接触到枕头。

便道:“那什么,我已经醒了,可以松手了。”

第67章

◎银阑◎

银阑掷开断成两截的桃枝, 起身,眼尾的浅蓝鲛纹随着动作折出淡光。

在他身旁的陆照礼往右一避,有些尴尬。

这男人未免生得太高, 竟将屋子衬得如此局促。

不光高,气势也可怕。

方才他不知从哪儿闯进屋子, 一来就阴沉沉地盯着床上两人, 仿佛要吃人一般。

问他话也不应,还被他用古里古怪的妖法锁了一道。要不是见这妖是要救人, 又听说鲛妖嗜杀残忍,他早就动手了。

视线陡然变得亮堂,虞沛这才发现屋子里的情形颇为奇怪。

躺她左边的烛玉还没醒。

银阑在她床畔,摆着十年如一日的臭脸。

而沈仲屿和姜鸢竟齐齐消失。

她正想问陆照礼他俩去哪儿了,就听见他说:“虞师妹, 情况如何,那鬼到底死在了哪处?”

虞沛又想起那枚灼目的铜钗。

她紧了下手, 说:“还没查清。”

陆照礼重重叹气:“可惜了。”

“可什么惜?”银阑忽然出声,神情躁戾,“难不成要她因入魂术死了,才算不可惜?”

他这一句呛得陆照礼出不了声儿。

好半晌,陆照礼才生硬回道:“在下并无此意, 只是冒了如此风险却没什么收获, 心觉可惜而已——倒是你,恕我直言, 你终究是妖, 未免管得太——”

“陆道友, ”虞沛打断他, “沈师兄和姜师姐呢, 怎么没见着他们?”

陆照礼愣了一愣:“柱子刚才叫树枝擦着了,伤得似乎有些重,两位道友正在帮他疗伤。”

“怎么回事?”

陆照礼摇头:“赵大娘来时只说柱子伤着了,见她着急,我就没有多问——他们现下在卧房里。”

思及今日逢五,虞沛担心这伤和山鬼有关,便道:“陆道友,劳烦你在这儿守着烛玉,我去看一眼。”

“好。”陆照礼顿住,瞥一眼银阑,“那他……”

虞沛不大放心把他俩放在一块儿,便说:“他跟我一起去。”

陆照礼的视线在两人间游移几回。

这鲛妖突然出现在这等荒山野岭不说,竟还主动救人。此前他分明听说过,鲛妖凶猛暴虐,绝不可能做出救人之事。

他思索片刻,神情越发难看:“虞道友莫非认识这妖?”

虞沛下意识想说是,却听银阑道:“不。”

答得干脆利落。

她一怔。

似乎从问她叫什么名字开始,他就没有与她相认的打算。

在为御灵宗的事生她气吗?

可那会儿她是怕被他发现没去学宫,才有所隐瞒。而现下他既然已经认出了她,又有什么好瞒的。

银阑的回答并没有消解陆照礼的疑心。

他问:“那你为何救她?”

银阑像是听见什么笑话,冷笑:“救人也要有道理?”

“救人自然不需道理,但是……”陆照礼欲言又止,话里的意思却明显。

但他是妖。

妖救人,便是不合乎常理。

虞沛这下再难忍住:“陆道友跟妖打过多少交道?”

陆照礼:“妖族与人不亲近,今日倒算是头一回。”

“既然是头一回,你又为何处处排贬?”

“宗门自小教的道理皆是如此。”即便银阑就在跟前,陆照礼也毫不避讳,“妖族狡诈,非敌非友,当避而远之——虞道友,听闻你是御灵宗弟子,莫非御灵宗没教过?”

虞沛不悦抿唇。

哪来的歪理?

妖族与人一样,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判定好坏。

可不等她反驳,银阑便道:“不是说有人受了伤,如何还在这儿为了三言两语争辩?”

虞沛瞟他一眼。

平时脾气不是爆得很,怎么今天由着别人贬低。

“这里有劳陆道友照看,我先去看看柱子。”话落,她径直出了门。

银阑跟在她身后,离了两三步。

穿过客堂时,虞沛停下,转身看他。

“阿兄,”她解释,“在御灵宗我是不想让你知道我没去池隐,所以才没认你。更改名姓也是事出有因,等到能说的时候,我会说的。”

银阑也顿了步,耳上坠着的鱼骨链折出银芒。

他垂下藏青眼眸,原本悍戾的神情温和些许。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你知道?”虞沛不明白,“那你方才为何说不认识我?”

她还以为他在生她的气。

银阑:“你来了人族将近两月,想必清楚人族如何看待我类。”

她自然清楚。

大多数灵修都不喜妖族,虽不至于像魔族那般视如仇敌,可也心有厌恶。

不然当初烛玉也不会隐瞒身份入学。

“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?难不成因为人、妖两族不和,就将我在鲛宫的十多年尽数抹去,你也不是我兄长了?”

“你如今既来了此处求学,尚不知要与他们相处多少时日,而为兄至多待半月。”银阑神情平淡,“银弋,其中利弊你当掂量得清。”

虞沛愣住。

原来他是在担心他的身份会影响她的处境。

“我不在乎。”她直勾勾看着他,“别人爱说什么便说什么,我不会听,也不信。”

她只知道,若非鲛族,她在穿书的第一日就可能殒命在风浪中,也学不到这般多灵诀。

这十多年来培养出的感情,岂是那三言两语就能消磨得了的。

“方才只差跟那人打起来了,还叫‘不会听’?出门在外,也当以自己的安危为重,莫要引人针对。”银阑又道,“至于那人……身在何处,便是学何处的道理,自小耳濡目染,怪不得他。以后无需因为此事与他争执,对你有害无利。”

“你倒是为别人想得多。”

虞沛莫名心恼,明明招致偏见的是他,偏还要他来为别人设身处地地想。

“那你呢,如何找到这儿来了?”

“此番试炼,你们学宫安排了师长照应。”银阑稍顿,“带你们这队的人我恰好认识。”

他没说是谁,但虞沛也猜到了。

十有八九是尺殊。

她转过身:“这些事之后再说吧,先去看看那受伤的小孩儿。”

“等等,”银阑忽拧紧眉,“你的抑灵镯呢,哪儿去了?”

“哦,抑灵镯啊……”虞沛忍着藏住手的冲动,神情自若道,“我这不来学宫了吗,最近在学着调整灵力,就想着先把镯子取了,也好慢慢适应。”

银阑眉头不展,显然还在怀疑。

他问:“最近可出现过乱灵?”

虞沛顿时想起烛玉那满是咬痕的肩颈。

她连连摇头:“没有。”

“当真?”

“千真万确!绝不骗人!”

“那小混账呢?”提起烛玉,银阑的神情陡然变得难看许多,“若他一直缠着你,或是说了什么怪话,便告诉为兄,为兄帮你解决。”

虞沛:“……”

听起来怎么好像是要把烛玉解决了一样。

“他也没惹我。”她把银阑的胳膊一挽,拽着他往前走,“阿兄快走吧,别耽误了要紧事。”

却没拽动。

银阑站在原地道:“往后在外,别唤我阿兄。”

“那怎么叫,直呼名字?银阑?”

银阑心尖忽地一颤。

这还是他头回听见她这么唤他。

脱口而出的名字像羽毛般轻飘飘落下,使心湖荡出圈圈涟漪。

他尽量压下心头的怪异感,说:“随你。”

“爹爹知道了肯定要揪我耳朵。”虞沛又把他往前拽,“我这次出来遇见了好多事,等有空了再与你细说。”

走到卧房门口,银阑却不肯再进去了。

“我就守在门外。”

“为何?”

他环胸靠在门口,仍是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。

“若叫你的同门看见,不合适。”

那找不着出口的烦闷又涌了上来。虞沛忽往前两步,抱住他。

“阿兄,我知道你有多好的。”她闷声道。

这突来的拥抱叫银阑浑身一僵。

似乎从她长大开始,他二人就再没这般亲近过。

他想回拥她,手抬至半空时却顿了一瞬,最后落在她头上。

“嗯。”他揉了下她的发顶-

进门后,虞沛看见沈仲屿半蹲在地,正给面色苍白的小孩儿止血,姜鸢则在驱散屋内的鬼息。

“虞师妹。”两人几乎同时道。

“入魂中途出了点意外,我歇会儿了再继续。”虞沛上前,“听陆道友说柱子叫树枝弄伤了,怎么回事?”

姜鸢眉作轻拧:“柱子说,刚刚他听见了唢呐声。”

吃过午饭后,柱子和往常一样去院儿里玩。

他玩得正高兴,却突然听见了一阵尖锐的唢呐声。吹吹打打从村东头传来,压过嘹亮的蝉声。

他心底好奇,以为是村里有什么喜事儿,便扒在小院的篱笆旁往外瞧。

这一瞧,竟看见地上撒着不少豆子、红枣儿,个大饱满,看着很是可口。

而这一地的枣豆对面,站着个男孩儿。

五六岁,脸白到有些失真,颊上涂着两点红红的腮。他扎着双髻,但因束得太紧,眼角都绷得往上挑去。

那男孩儿笑嘻嘻看着他,问:“你要不要吃枣子,这里好多,我们可以一起捡。”

柱子被他说得心动,那些枣子看着便很甜。

但想起赵大娘的嘱咐,他又收回了那迈出去的一步,摇头:“不行,我奶奶说了今天不太平,不准我在外头乱逛,你也快回去吧。”

“不太平?”那男孩儿说,“可今天还有人在办喜事呢,枣子撒得到处都是。这样,你不能出来,我给你送过来就是。”

说着,他朝柱子径直走去。走路的姿势有些怪,膝盖像是生了锈的铁,分外僵硬。

慢慢走到院门口后,他递出去一把红枣儿。

“给你。”

柱子:“可我没见过你。”

“我随我娘亲来吃酒的,也是头回到这里来。”那男孩儿高举着手,“你要不要啊,我手都举酸了。”

柱子其实不想拿,可那手一直举着不肯放下,他只得接过。

没吃,装了把塞在衣服袋子里。

“你记得吃,可甜了!”那男孩儿往里张望着,“我有东西掉你屋里了,能不能开门让我进去找?”

柱子往后退一步。

“我做不了主,你等会儿,我去找奶奶。”

见他要跑,那男孩儿敛住笑,一把揪住他:“你跑什么啊!我捡个东西就出去!”

可刚挨着后衣领,就有一束红光从中弹出,将他击飞数丈远。

柱子转头去看时,院角的那棵桂花树忽拦腰折断。所幸他跑得快,才只被树枝子刮伤了腿-

姜鸢说完,看了眼柱子:“他应是撞着鬼了,幸好没出去,有结界护着,只沾了些鬼气。”

虞沛半蹲在柱子身前,擦净他脸上的泪,问:“小柱子,那人给你的枣儿呢?”

柱子抽噎着说:“在荷包里,我没敢吃。”

“不吃是对的,柱子乖,把那些枣给姐姐好不好?”

他点点头,在荷包里摸索一阵,掏出。

但摊在他掌心的哪是红枣,而是十几只尸虫。漆黑硕大,且都还活着,腹部不断蠕动。

“啊——!虫!是虫!!”柱子吓得甩手,大叫出声,眼泪鼻涕一下落了下来。

虞沛眼疾手快,抬手便掐诀——

“陵光诀三,鹑火化叶。”

赤红的灵息飞出,凝为柳叶状,精准无比地刺中每一只尸虫。虫子片刻没了生息,流出浑浊腐水,并冒出黑烟。

“姜师姐。”虞沛道。

姜鸢会意,也飞速合掌结印:“月狐星动,灵散百骸,藏凶。”

末字落下,淡青色的气流包裹着那些黑气。

渐渐地,黑气消散不见。

赵大娘把柱子抱在怀里,躲在沈仲屿后头,也吓得骨寒毛竖:“仙……仙长,是鬼?”

虞沛应是。

赵大娘又惊又惧:“可如今不是白天吗?太阳这般大,那鬼怎么还敢出来?”

“阴极阳生,阳极阴生,正午阴气反倒重得厉害。”虞沛俯身去看柱子,“别怕,那些虫都已不见了。”

但柱子还在哭。

沈仲屿从怀里取出根木棍,半臂长短。

他握在手中,问:“你瞧这是什么?”

柱子哭得厉害,根本无暇看他。

沈仲屿却有耐心,将那木棍一转。

停住时,木棍竟变成了一个哭脸娃娃。

他问:“与你像不像?”

柱子被这“戏法”吸引了注意力,破涕为笑:“好丑的娃娃。”

沈仲屿:“你笑一笑,看它能变成什么模样?”

柱子勉强咧开笑,那娃娃竟随着他变成哭笑不得的模样。

“更丑了。”他彻底笑出声。

沈仲屿再一转,那娃娃顿时笑得开怀,与柱子确有几分相像。

“拿去玩儿吧。”他拿娃娃轻敲了下柱子的前额,有淡青色气息溢出,“那些枣儿豆子,唢呐小孩儿,尽数忘了便是。”

第68章

◎平常人如何能跟得上他的脑回路。◎

虞沛转身出了房间, 银阑跟在她后面,微躬着高大的身子。

“怎么了?”他问。

“村子里闹了山鬼。”说话间,她恰好走到院子里, 远远看见地上密密麻麻的尸虫,个头不小, 在烈日的炙烤下缓慢蠕动着, 冒出青黑的烟。

“阿兄,”她问, “你过来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?”

银阑思索片刻,摇头:“我走的水道。”

这是鲛族秘法,借助水汽,眨眼可行千里。

虞沛点点头,半蹲下身, 掌心贴在地面。

他们先前在蛟背村的各角布了结界,此时结界却在受到接连不断的攻击。

她又用断裂的树枝挑过一只将死的尸虫。

尸虫经太阳炙烤, 躯壳逐渐干瘪下去,腹节间隙却渗出诡异的鲜红——这虫子的血多为深绿或近黑,鲜少出现红色。

她又挑了几只观察,发现竟都渗出了鲜艳的红血。

额角突突跳了阵,虞沛倏然起身。

“那山鬼恐怕比我想的还要麻烦。”

银阑也瞧见了那地上零零碎碎的血痕, 蹙眉:“是有人在养这些尸虫?”

“八九不离十。”虞沛神情凝重。

这些打尸虫腹节冒出的血, 多半是人血。

换言之,便是有人在背后帮那山鬼。

会是谁?

山鬼与普通鬼魄不同, 善恶不分, 完全没有理智可言。

这村子里竟有人敢与这样的凶物勾结。

虞沛未作多想, 又重新进了屋。

柱子已没在哭了, 在赵大娘怀里安安静静地抱着木头娃娃玩儿。

她快步走至沈仲屿和姜鸢身边, 压低声音道:“这尸虫是人养的,八成是想破坏结界。”

“人?”姜鸢面露惊愕,“可人如何会与凶鬼勾结?”

虞沛:“暂且不知道,那人现下还在试图毁了结界——我待会儿会再入一次魂,除了赵大娘家,还有三处结界需要人守。”

“这事大可以交给我们。我和陆道友、沈师兄各去一处,不过……”姜鸢目露难色,“这样算起来,也还有一处结界没人守。”

虞沛:“没事,我还能找着一个人。”

“还有谁?”姜鸢一怔。

可他们组统共只有五个人啊-

姜鸢看着角落里的鲛人,沉默不语。

哪怕先前在御灵宗远见过他一回,她也仍旧怵于这鲛人的可怕气场。那是被血刃打磨出的悍戾,刀锋血剑般落下,仅对视一眼都叫人无端发慌。

她忍着惧意,将虞沛拉至一旁。

“虞师妹,若我没看错,那位应是鲛族少主——他如何会来这儿?”

虞沛语气自然:“他刚巧从这儿经过,上回他不是来宗里为问竹仙君吊唁吗,听闻我们是御灵宗弟子,又遇见了麻烦,就顺手帮一帮。”

如何会这么巧?

姜鸢疑心不减:“他若能帮我们,自然是好事,但……还是要有几分警惕。”

话是这样说,她倒不担心虞沛。这几日相处下来,她早瞧出她行事小心。

最麻烦的是沈仲屿。

他说话做事向来没个准则,叫人捉摸不透,要是招惹到了鲛族,当真麻烦。

还是得提醒他几句。

姜鸢想着,便转过头去看沈仲屿。

却见他竟已若无其事地站在银阑面前,观察起他覆着鲛纱的护腕了。!

什么时候跑到那儿去的?!

沈仲屿神色坦然,问:“听闻鲛绡刀枪不入,不知这护腕上的绡纱是拿什么东西裁剪的?”

银阑蹙眉。

这什么鸟问题?

他不应声,沈仲屿的注意力又到了别处。

他望向银阑眼尾的淡色鲛纹,又问:“不知阁下脸上的纹路是自个儿长的,还是用了什么奇墨?这花纹倒是精细巧妙。尤记得我大伯过生辰时,想给自己做几件衣裳,但一直苦于纹路样式,我也曾画过几样,不过大伯一个都没要。”

银阑是个行胜于言的性子,向来不爱与人闲聊。

但想到这人是虞沛同门,他还是忍着心头烦躁问道:“何种纹路?”

“巧了,我正好带在身边。”沈仲屿边说边取出册子,“这几样我参考了古籍里的凶兽图,又去坊间考察百日,最后还请教了几位画师,画得颇不容易,按理说当威风凛然才对,只可惜大伯不太喜欢——你觉得如何?”

话落,他翻开一页。

银阑看见了上面的图纹。

“……”他沉默许久,才道,“你确定你大伯只是不太喜欢?”

他着重咬在了“不太”俩字上。

“自然。”沈仲屿笑眯眯道,“可惜了,费了我好一番功夫。”

银阑盯着册子上大眼瞪小眼、撅着西瓜藤尾巴的几头小猪。

……

谁会想在衣服上绣这些东西?!

他又看向虞沛,双眉紧蹙。

她在学宫里到底都结交了些什么同门?

可还没完。

沈仲屿又说:“在御灵宗时,我见过你——你是鲛妖?”

听他这般直白地说出“鲛妖”二字,姜鸢一时心紧,就怕他说出什么惹怒人的话。

虞沛也屏了呼吸,却是另有原因。

她隐隐盼着沈仲屿能与别人不同,对妖族不怀偏见,可又怕从他口中听到与陆照礼一样的话。

但沈仲屿竟道:“说起来,我时常也觉得自己像只动物。”

银阑顾及着这人是虞沛同门,还是耐下性子问道:“什么?”

沈仲屿:“鹦鹉。”

银阑:“为何?”

沈仲屿:“为何?”

银阑等了半晌,没听见回音,便又问:“我问你为何?”

沈仲屿:“我问你为何?”

银阑心恼:“何故学我说话!”

沈仲屿:“何故学我说话。”

银阑这才想起方才他说自己像鹦鹉的话,双眉紧蹙。

他指腹一拨,腰间斜插的短剑便现出一截寒光。

沈仲屿却是不惧,反倒哈哈笑出声:“你的剑意好似格外凉快,该说不说,不愧是从水底出来的妖啊。”

在旁看完全程的虞沛默默移开视线。

是她想多了。

平常人如何能跟得上他的脑回路。

作者有话说:

和宝子们请个假,接下来至少半个月要和家人去外面旅游,家里人还比较重视,就暂时请下假。中间会抽空码字,等回家了再一起发出来。最迟八月底就回来了

第69章 (微恐)

◎合棺◎

虞沛躺回床铺, 这回她还没完全入魂,便听见微弱的唢呐声。

又是唢呐。

那声响越发高亢,钢针似的戳进耳朵, 令她倏然睁眼。

还是那处不平整的小坝子,但杂乱许多。

坝上的缝隙间破生出细碎草叶, 又接连被熙攘的人群踩瘪、压实。

院儿里挤着不少人。

比上回拥堵在花轿旁的人还要多得多。

但那时高悬的红灯笼全被摘下, 乱堆在墙角,瘪成废纸, 再被雨水浇得褪色。门口的喜联被成叠的花圈挡住,露出破烂一角。

她站在院门口,目光越过来往人群,最后落在一口棺材上。

棺材端正摆放在堂屋中间,离得太远, 她看不清灵牌上的字。

虞沛动身往前,刚走一步, 就被人拉住手。

转身,是烛玉。

他的脸色比之前难看许多,像是遇见了什么难以解决的糟心事。

细看之下,额角与脖颈有青筋起伏,手竟也攥得涨出青紫, 显然是忍无可忍之态。

“烛玉?”虞沛跟着他走至一旁, “怎么样,弄清楚潘娘的死因了吗?”

烛玉冷睨着喧闹的灵堂, 吐出两字:“跳井。”

虞沛怔愕。

跳井?

竟真是跳井?

“可那井底并没有鬼息。”

烛玉便将这段时间看到的东西尽数告诉了她:“那潘娘说是成了亲, 却比坐牢还苦。整日挨受毒打不说, 家里人竟还任由她受那畜生折磨。”

若不是想着虞沛不在, 还得查清潘娘死因, 记忆又都是些零散碎片,跳转太快,他早就动手了。

那畜生便是死个千百回,也没法解气。

虞沛拧眉:“那跳井……”

“她前几日又挨了回打,郁结难舒,跳下了那口井。”烛玉道,“我当时实在难忍,没等她跳井就拽回了她。但没用,到下段记忆找着她时,她已经跳过井了,又遭那畜生毒骂一回。”

说白了,他们进入的仅是潘娘和她夫郎的记忆,即便当时能改变什么,到下一段记忆里也是如此。

虞沛察觉到不对:“你的意思是,她跳井后没有死?”

“还剩了一口气,全拿药吊着。”见她神情越发难看,烛玉犹豫片刻,最终还是如实相告,“说是拿药吊着,其实全是那畜生在附近乱采的药,胡乱往伤口里塞,估计是……不愿花钱。如此没拖几日,那畜生就传出消息,说是潘娘已去。”

听到最后,虞沛已是怒不可遏。

这跟被活活折磨死有何区别?

明明她在轿上还笑得那般开心,可不过几年光景,就连活下去的勇气都被磋磨至尽。

她偏过头看向灵堂。

那处已有亲眷来吊丧,潘娘的丈夫在旁搀扶,他身后还跟着个小孩儿。

跟其他人不同,小孩儿的脸也清晰可见。像颗毛茸茸的桃儿,脸哭得通红。

隔很远都能听见他在嚎啕大哭,被那男人拍了几巴掌也不见止声。

“那是潘娘的儿子。所幸跟他爹天差地别,与他娘也亲近。”提到潘娘的儿子,烛玉语气稍缓,“若潘娘是投井而亡,井中又无鬼息,那鬼牙会不会在她家里?”

毕竟她最终阖眼的地方并非在井底,而是家中。

虞沛思忖后问:“烛玉,如果依照记忆里的片段,你能找到她的家吗?”

按记忆里看见的,潘娘的家应在蛟背村往北,恰好与坟场相反。

烛玉应道:“这倒不难。”

借着零碎的片段,他也能找出来。

虞沛:“蛟背村里有人勾结山鬼,在暗中破坏结界,姜师姐他们正在几处结界守着。算着时间,你已经快到一个半时辰了,不如先离开。”

烛玉:“那你?”

“我再留一会儿。”虞沛远望向灵堂,“如今潘娘的亲眷都在这儿,我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。”

烛玉应好,随她望向灵堂。

灵堂内亲眷已拜了三拜,便该潘娘的夫郎叩头上香。可他没跪,只往香笼里随意斜插了三炷香便算了事。

烛玉看见,冷哼:“左右要走,总得给他找些苦头吃吃。”

话音刚落,那男人的双腿竟像凭空断裂的木枝,从中一折。

——他僵硬地跪倒在地,成了提线娃娃,被操控着磕起头来。一下比一下砸得重,声响竟压过锣鼓唢呐,惊得那些看客纷纷侧目。

直等他将头磕得血糊糊的,烛玉才稍动手指,身影逐渐消失在记忆之中。

虞沛走进灵堂时,那男人还在磕头。

起先有人小声叹他痴情,可足足半刻后,众人的眼神就渐渐变了味。

都是一个村里的,不说知根知底,平日里也常打照面。

这男人哪是肯为了媳妇磕头磕到死的痴情种。

除非……

“爹……我有些怕。”有小孩儿拽着自家爹爹的袖子,怯怯开口,“是不是……闹鬼了?”

“浑崽子别胡说,仔细你的皮!走,回家去!”那小孩儿被大掌一把揪起,匆匆走出小院子。

带了娃娃来的走了大半,剩余些人大着胆子上前,想把那男人从地上拽起来。

拉了两回没拉动,直等虞沛看见潘娘的儿子也害怕躲至一旁,才解了烛玉的诀法。

男人的魂被磕没了一半,软着腿站不起来,嘴里骂天骂地。血糊了大半衣衫,连臂膀上的素白孝布都被染得通红。

他被带着匆匆离开,换了衣裳,简单处理过伤口才回来。

等他回了灵堂,知宾又着手让人杀鸡。按流程,下葬前该开棺让亲眷见最后一面。再杀了鸡,这棺木便能往山上送了。

沉重的棺木被推开,方才还在哭闹的潘娘儿子,现下已强忍住泪水,扒着棺材踩上椅子。

其他人都是匆匆瞥过,再挤出两滴泪水,唯他趴在棺材旁,一眨不眨地盯着里头。

小孩儿着实可怜,知宾不忍提醒:“逝者已去,泪水莫入棺。”

另一边,虞沛的注意力则全在棺材前的灵牌上。

她盯着灵牌上的名姓,神情渐变。

这是……

就在这时,她听见不远处的潘娘儿子急唤道:“爹——!”

尖锐又急促的一声,引来十数道目光。

“爹!”他拽了下男人的袖子,泪水都来不及擦,“爹!我看见娘睁眼了,她是不是——”

小孩儿的急切终止在一记耳光里。

掴了记耳光后,男人生把他拽下椅子,怒骂:“没长眼睛的东西,再烂说就把你嘴巴撕了!你娘脸上盖着黄纸,哪来的眼睛让你瞧见?!”

知宾赶忙上前劝阻:“孩他爹,小娃娃也是不懂事,太想他娘——亲戚们都看着呢。”

其他人也都纷纷上前,劝他别气坏了身。

男人这才硬生生忍住下一记耳光。

他忍得,虞沛却快忍不住了。

那大掌刚抬起,她就已经冲至他身前,手都攥出红印儿了,才堪堪按捺住动手的心。

大家都没把小孩儿的话当真,虞沛却存了两分心思。趁着大家都去劝男人的空当,她走近棺材,往里瞧去。

上回见着潘娘时,她会笑会动,会搭上轿帘往外探头,看何物都好,从谁人身上都瞧得出长处,开心会说,不开心也会说。

可那样灵巧的姑娘,如今反穿着寿衣,浑身被三道麻绳捆得结实,直挺挺躺在棺材里。素来露笑的面容也被一张黄纸遮去大半,从斜缝里露出扑着煞白脂粉的一点下巴。

虞沛心里堵了口气,上不去,也下不来。

就在这时,她忽觉天旋地转。

她以为记忆又要跳转,可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。

——她好像平躺在了什么地方。

身子没法动弹,呼吸艰难。脸上似乎盖着什么东西,弄得前额与鼻尖很痒,眼睛也很难睁开。

好不容易费劲儿掀开眼帘,却有哭声、冲天的锣鼓唢呐声一股脑儿涌入她的耳朵。

虞沛呼吸一滞,顿时反应过来——

她是在潘娘的棺材里。

冷意渐渐攀上脊背,她听见知宾在外面说:“杀鸡放血,合棺!”

合棺?

虞沛挣扎起来,试图开口说话。

可没用。

她的嘴像是与黄纸缝在了一起,不能张开。身上的绳子也捆得结实,棺材内空间又狭窄得很,根本无法动弹。

隔着厚厚黄纸,她隐约看见一道宽正影子从下至上覆来。

——外头的人在合棺。

黑影悄无声息地吞没着光线,就在棺盖覆过眼睛的瞬间,有人慌张跑进灵堂:“怎么办?刚刚杀鸡的时候,明明没怎么用力,鸡脑袋就掉了。”

棺盖停住。

“死了?”知宾的语气听起来也有些慌乱,“鸡呢?”

“他们觉得不吉利,给扔沟里去了,正在重新找活鸡。”

“鸡血没溅进纸钱盆里吧?”知宾问。

“溅着了一些,要不要紧?”

“怎的不要紧,那是给亡人引路的血——快去把纸钱盆也扔了,重新找些,别误了上山的时辰。”

那人应好,急匆匆走了。

忽然间,虞沛嗅到一股咸湿的烂臭味,像是腐肉长时间沤在脏水里。

臭味漫进棺材,随即,她听见了断断续续的嘻嘻笑声。

从身后传来——更准确地说,是从头顶。

她费力转过视线,一阵风溜进棺材,臭味更浓,也将盖在她脸上的黄纸吹开一角。

借着一角缝隙,她对上了一双笑眸——

竟是身着喜服的潘娘趴在棺材旁。

她脸庞煞白,眼白与瞳孔融成一片血红,直勾勾盯着她。

视线对上,潘娘咧开嘴又笑了,嘴里开始哼唱起什么歌谣。

“今天……打起……离娘伞,我在东边……娘西边。

“我在东边……受苦难,娘在……西边常挂念……”

那张脸完好无损,可她一张嘴,就有蛆虫蠕动着掉出,落进棺材。

歌谣婉转悠长,断断续续地混在哭声当中。

棺材里万分阴冷,寒意窜上,虞沛不由得攥紧手。

昏黄的烛光漏下,她陡然在棺材内侧发现了无数指痕。

指痕……

全是血淋淋的指痕。

竖一道、横一道,凌乱地嵌在棺木上,看得人心惊胆战。

虞沛怔住,脑子里陡然空了。

突地,歌谣、锣鼓、唢呐、哭声……所有的声响齐齐消失。

潘娘俯下身,与她的脸仅有一拳之隔,空洞血红的眸子直盯着她。

“你在找什么呢?”

她轻声问道,搭在棺材边沿的指头被磨得惨不忍睹,指甲也破碎不全。

“竟还闯到别人的记忆里来,莫不是当成了什么好玩儿的去处?”

虞沛却没方才那么害怕了。

她直视着那双血瞳,良久问道:“你便是……死在了这里头?”

不是因为跳井。

也不是伤重难医。

而是活活憋死在了这具狭窄的棺材里。

手脚都被绑得不能动弹,只能徒劳地抓刨着棺木两侧,然后亲耳听着黄土撒在棺盖上。

一抔接着一抔,最终淹没了她。

但眼前的潘娘已不是那个笑着说把铜钗送给她的小姑娘了。

“你想找什么呢?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 她扯开乌黑嘴角,笑得木然。

话落,她缓慢直起腰身,脸上仍然维持着古怪而森冷的笑意。

也是在她站直身子的瞬间,周围声响又再度涌来。

虞沛听见知宾高声道——

“合棺!

“上山!”

“轰——”一声,棺盖严实封住。

第70章 (微微恐)

◎“陆道友,有没有吓着你?”◎

虞沛倏地坐起。

周遭不复方才的昏暗逼仄, 而是亮堂堂的,阳光从窄窗洒进,她却是满背冷汗。

她将手撑在床铺上, 指尖碰着一片温暖——

是烛玉设在床铺周围的法阵,以防入魂出现什么意外。

沈仲屿恰好走进。

“你醒了?”他坐在床沿, “我算着快到一个半时辰了, 便进来看看——虞师妹,将手给我。”

虞沛的心还跳得厉害, 恍惚半晌才伸出手去。

方才要不是及时脱离记忆,她真就被装在棺材里抬上山了。

隔着衣袖,沈仲屿将指腹搭在她腕上。

他渐敛笑意,抬眸问:“虞师妹,你在入魂后可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?”

“我……”虞沛现下的思绪异常混乱, 她忽然想到什么,“——烛玉呢?”

“说是要去潘娘家走一趟, 我瞧他往北走了。”

“沈师兄,要麻烦你继续在这儿守着结界,我去找烛玉。”虞沛跳下床,边往外走边道,“先前说有人在背后私养恶鬼, 不出意外, 那人应是潘娘的儿子。”

“潘娘的儿子?”沈仲屿怔愕,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在入魂后发现了什么, “那人是谁?”

虞沛顿了步, 双眉紧拧。

良久, 她才咬着牙开口——

“王猎户。”

那具棺材前的灵牌上, 根本不见潘娘的名姓。

仅刻有两字——

王氏-

虞沛依着记忆赶去潘娘家时, 烛玉正在院子里挖着什么,并未瞧见王猎户的身影。

这院子同记忆里大体一样,但崎岖的地面变得平整许多,院前栽了各色花草,角落里堆放着锄头、捕猎夹等工具。

她匆匆扫了眼,快步上前:“烛玉,没找着人吗?”

“嗯,我来时没碰见任何人,倒是发现了这些东西。”烛玉拨开碎土,拎出一样土黄色的布包。

虞沛:“这是……平安符?”

除了烛玉手里的,那坑底还埋了不少平安符。每张符上都写有不同名字,但因纸张残破,字迹已模糊不清。

烛玉猜测:“应是那些被害的小孩儿。”

他手指稍动,露出平安符一角,那里用朱笔写着排小字。

“辛……卯年,六月……廿五。”他又拿起一张,仔细辨着模糊不清的字迹,“癸巳年,六月廿五。”

再一张:“丁酉年,六月廿五……”

十几张平安符上记载的时间,均为同一天。

六月廿五。

虞沛察觉到不对:“我先前看过潘娘的灵牌,这天正好是她离世的日子。”

提及此事,她顺便将其他发现一并与他说了。

烛玉听后,面露疑色:“如果她真为枉死,化成厉鬼倒不稀奇。但厉鬼已无理智可言,那王猎户即便是她儿子,也不过普通凡人,如何能控制得了她?”

“目前还不清楚。”虞沛稍顿,“但我在他腿上看见过一圈红痕,还感受到了鬼息。那时我以为是山鬼袭击留下的痕迹,如今想来,倒更接近‘鬼缚’。”

同灵修与灵兽签订契约相似,鬼修也常用鬼缚来束缚鬼祟。说得简单些,便像是条将鬼怪拴缚在身边的绳子。

“生者拿鬼缚束鬼,只能有损阳寿阴德。”烛玉起身,遥遥望向院外,“依他留下的痕迹,当是往南边的坟场去了。”

虞沛忙问:“坟场的结界是谁在守?”

“陆照礼。”

***

陆照礼双手环胸站在坟场外,每隔至多半刻,便要往坟场东角看一眼。

这坟场不大,多半是些无碑坟墓,唯有东角边缘的那座土坟修得气派许多。坟前立有石碑,坟上也不见杂草。

而此时,作弄过他一回的王猎户正跪在那座坟前,手握三炷没点燃的香。

余光瞥见那道佝偻身形,陆照礼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。

小半钟头了。

那猎户就这么跪着,不动,也不说话。

坟场的阴气越来越重,也愈发危险。陆照礼将先前的恩怨抛之脑后,大步上前,目光顺势落在了墓碑上。

石碑打得用心,样式也气派,放在蛟背村里很显眼,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。

可还没看清碑文,王猎户忽地站起,转过身看向他。

陆照礼惊于那冷厉的打量,嗓子发干:“今天逢五,那山鬼很可能跑出来作祟,您最好还是早些回去。”

王猎户一言不发,眼珠浑浊。

这时,坟场里没来由地起了浓雾。从两端快速涌来,没多久就掩住了他的大半身子。

这雾起得突然,陆照礼心道不好,正要上前,就听见模糊的唢呐声响。

他下意识朝右望去,竟见一矮个儿青年吹着唢呐从浓雾里走出来了。

青年身着素白丧服,却作笑脸,玩杂耍戏一般欢泼跳着。

陆照礼抬手握剑,回身道:“王大爷,此处很危险,您——”?

人呢?

他来回张望,却怎么也寻不着王猎户的身影。

另一边的送葬队伍已经陆续走出浓雾。

十多个身着丧服的人,吹唢呐的青年在最前面引路,声响震破天际。身后跟着一对高举铜钱串的老人,嘴里哼唱着古怪调子。

最中间的棺材上面竟盖着刺目的红布,晃荡出吱呀声响。

陆照礼直觉不对,拔出长剑。

“哥哥!哥哥!”有人在拽他的衣角。

他低头看去,恰好对上一双煞白眼睛。

那双圆眸白惨惨的,不见瞳仁。脸也白,近于纸色。两腮却红,仿佛扑了脂粉。

“哥哥哥哥!”身后也有人拽他。

陆照礼被惊出身冷汗,掌心湿冷。

不知从哪儿蹦出来四五个小孩,团围在他身边,笑嘻嘻地拽他衣角。

力气大到快要扯烂他的衣裳。

不对。

根本不是小孩儿!

陆照礼怵盯着那些近乎透明的脸庞。

全是纸人。

那送葬的队伍也是,笑容僵硬,仿佛是雕刻出来的神情。

“哥哥!哥哥,吃甜枣啊!”右旁的纸童咯咯笑着,从怀里掏出把红艳艳的枣儿,朝他身上砸去。

枣子一挨着浮动在他周身的灵力,就变回了尸虫,紧紧扒着他的衣衫。

隔着衣衫,陆照礼甚而能感觉到细密的虫足扎附在身上,不断蠕动。

“监、监兵……监兵……”他在千光剑派时,也算同辈中的佼佼者,实战却少。如今被那些笑容僵硬的纸童拉着、拽着,他只觉满背阴寒,脑子也空了,往日熟记于心的灵诀竟忘得干干净净。

对面的棺材越逼越近,丝毫没有绕路的意思。身旁的小孩儿还在不住往他身上撒豆子、枣子,一个小孩儿灵活爬上他的背,圈着颈子,双腿在半空荡来荡去。

“哥哥,拿了枣儿就该进去啦!”那些小孩儿大笑起来,似乎遇见什么喜事,推挤着把他往前搡。

撞上了……

吹唢呐的青年离他越来越近、越来越近,声音尖锐刺耳。

陆照礼甚至能看见那张纸制面孔的粗糙纹理。

他浑身僵硬发麻,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。

撞上了……

撞上了!

“砰——!”

他迎头撞上纸棺,周身陡然陷入一片漆黑。

声响戛然而止,他仅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

一阵快过一阵。

怦——!

怦——!

怦!!

陆照礼急促呼吸着,僵曲的手臂竭力挣扎着。

——他像是被关在了逼仄的盒子里,手脚不得舒展,空气也越发稀薄。

怦怦!

他大张了口,却发不出声音。

剧烈的挣扎使窒息感愈发明显,仿佛有人掐住他的喉咙,随之拢来的便是临死的恐惧。

怎么办?

救救他!

谁来救救他?!

怦怦怦怦怦!!!

他慌忙弃剑,铆足了劲砸着挡在身前的木板。可就连这点声响,也无声消寂在漆黑里。

渐渐地,他的衣衫已湿透,眼也被热汗糊得睁不开。头胀痛得厉害,手没法抬起,只能无力虚捶着。

绝望漫上,他被潜意识驱使着抓刨起木板,刨得指腹血肉模糊,却跟不知痛似的重复着动作。

突地,眼前刺来一点光亮。

——一柄剑刺破眼前的木板,顿停在离他眼球不到半寸的地方。

一丝微弱的空气漏进,陆照礼眯起眼,呼吸一滞。

不过片刻,那剑又不急不缓地抽出。

一只眼眸出现在狭窄的孔洞里,明澈干净。

“好黑!”

孔洞里的猫儿眼往左右两转,眨了眨。

“陆道友,有没有吓着你?”